断续

[澄宁] 恩怨不分明(上)

私设如山,逻辑已死;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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不是冤家不聚头。

其实这话说来压根不是抱怨,倒是窃喜的成分多一点。

温宁在心里就是这么承认的,当他牵过马车侯在门口,却看见金凌与江澄纵马过来的时候,心里的火焰和眼里的光芒便腾地燃烧起来。

不知道江澄是不是看见了,竟昙花一现般朝他笑了一笑。温宁正疑心是自己眼花,就见他依然是往日的冷若冰霜,擦着自己的身边过去,将马拴在树上。倒是金凌跑过来,对温宁说:“我们也一道去扶风。”

温宁笑着点点头,说道:“思追若是知道你也去,肯定会很高兴。”

“真的吗?他真的会高兴吗?”

金凌笑逐颜开,没忍住拉扯着温宁的袖子问他,忽然又意识到什么似的,轻咳一声,对着大门说道:“他们怎么还不出来?”温宁也被他的模样逗得开心,正要回他,却见金凌的面色陡然冷了下来。

嗯,俞风城搭着蓝思追的肩和他有说有笑地出来了。

“金凌!”蓝思追冲金凌挥了挥手,快步走到他跟前,“你也去扶风吗?”

“是啊,”金凌回道,目光却盯在俞风城身上,“不知道俞公子欢不欢迎?”

“能得金公子和江公子两位宗主到访,寒舍定然蓬荜生辉,欢迎欢迎,哪有不欢迎的道理!”俞风城说得眉开眼笑,就听金凌冷哼一声,将他晾在一旁,往江澄身边去了。

俞风城讪讪地凑到温宁身边,悄声道:“他们舅甥两个是冰块做的吗?一句话不说就能冻死个人。啊,我真是天生和他们两人八字不合,舅舅怼完外甥怼,外甥怼完舅舅怼……”

从姑苏到扶风这漫漫长路,俞风城都死乞白赖地跟在魏婴和温宁身边,因为他觉得魏婴最有识人之明,虽然收获了蓝湛数不清的“明枪暗箭”。

当他第三十次被客气地“请”离魏婴身边时,他跳上马车接过温宁手里的缰绳和马鞭,闷闷不乐地唉声叹气。

温宁也被他搅扰地心烦意乱,实际上怪不得俞风城,他心内深知,自己的烦闷只因为一个原因:离扶风越近,也就意味着离岐山也越来越近了。

鼻尖都似乎嗅得到残留的血腥味。

很厚重,很粘稠,铺天盖地向自己涌过来。

“啊!”

俞风城猛然一拉缰绳,就看见温宁从马车上一跃而下,向前方奔去。

前方不远的草丛间,趴着一个人。

随后的众人也纷纷勒马停下,温宁探指摸了摸那人的鼻息和脉搏,知道他还有一口气在,又略微查看了一下他背后由左肩划至腰际的伤口,刚要回去拿伤药,便有人从身旁递了一瓶过来。

他抬头一看,见江澄冲他点了点头,顾不上多想,将伤者背后的衣襟撕开,血水凝固和衣料沾在一起,疼得那人微微挣扎一下,也就不动弹了。

众人见天色已晚,又有伤者需要救治,急忙在前方镇子上落脚。

晚上其他人在楼下用餐,不需要吃饭的温宁打了一盆温水到楼上,刚撩开伤者额头上被汗水和血水洇湿的头发,他原本紧合的双眼猛然睁开,将温宁吓了一跳。

那人盯着温宁瞧,里面居然什么情绪也没有。

片刻之间,那人将眼睛闭上,轻声问道:“我还活着?”

温宁将他脸上脏污擦干净,露出原本的面容来,看上去不过还是个十五六岁的少年。“你当然活着。”

闻言,少年紧闭的眼角流出一道泪来,随后压制不住大哭出声。温宁也不知如何安慰,楼下有人推门进来,问道:“他这是怎么了?”

温宁冲江澄摇摇头,示意自己一无所知,好在少年哭了一会也就止住了,冲两人道:“要杀要剐,悉听尊便吧。”

等到众人都自报家门,那少年才将信将疑此刻自己是真的安全了,便将自己的遭遇全盘托出。

原来他姓阮名夕,先前祖上是依附温家的一个小门小派。自从射日之征温家覆灭之后,他们这些原本就牵扯不紧密乃至疏远的宗派索性也就彼此断了联系。阮家这一脉举家搬迁到附近的石斛峰,潜心己修,不再与以前的关系来往。

阮家人口零落,到阮夕这一辈,也就他和阮朝这一对兄弟而已,在家备受宠爱,他无心苦修,喜欢四处玩耍,家里因有阮朝继承衣钵,也就由他的性子胡来,不想正因此躲过一劫。那日他玩耍归家,却见家里大门敞开,几个师弟倒在门口,鲜血将门口的石板染得通红。他着急去寻父母和哥哥,飞奔往内室去,发现整个门派已叫人屠戮个干净。

当他发现父母尸首悲痛不已之时,被人从身后偷袭。背后的剧痛让他霎时间就要失去意识,只迷蒙中看到有人将哥哥扛在肩头,大步朝外走了出去。他醒来之后就去找阮朝,最后因为体力不支和失血倒在路边。

事情讲完,阮夕又抹了一把眼泪,说道:“求求你们,能不能去帮我找我哥哥?我就他一个亲人了,他不能死啊。”

众人商议了一下,决定由魏婴蓝湛带着思追几个小辈去寻人,江澄和金凌在此处接应,但金凌也想跟他们去寻人。江澄刚要说话,便听魏婴道:“江澄你留下吧。俞风城法术低微,只他和温宁在我不放心。”

江澄嗤笑一声,“你是不放心谁?”

魏婴哈哈笑道:“我谁都不放心,只放心你。”

如此三日后,阮夕伤口好转,已经可以走动,便向他们提出想回家一趟。俞风城面露难色,他一想到尸体餐风宿露几日之久无人收敛就觉得反胃,便摆摆手说:“我就不去了。”

温宁见江澄默不作声,想他本身就不是热衷他人事务的人,就准备与阮夕一道回石斛峰看看。他刚将马车牵出客栈的后院,就见江澄站在门口等他。

他有点惊喜,却忍住不动声色地问:“江宗主,有事吗?”

江澄凉凉地看他一眼,跳上马车,“石斛峰死了那么多人,阴气过重,我怕你克制不住。再说魏婴留下我,不就是为了看着你么?”

温宁听了他的话,却一点不生气,嘴角翘起,跳上马车的另一边,说道:“那就麻烦江宗主好好看着我啦。”说完长鞭一甩,马儿就得得地往前行去。

江澄面色微白,他绝对不会承认自己刚刚那一刻的心悸。

他们上了寂寂山道,山风阵阵,宁静祥和。谁也不会想到距离不远的山顶上发生了灭门之祸。到了阮家门口,温宁把阮夕从车里扶出来,看见他沉默地拾阶而上,来到了大门前。阳光温柔地洒落在这一片偌大的房屋庭院上,阮夕整个人面如死灰。

什么都没有了。

没有尸首,没有鲜血,没有遗落的刀剑。

阮夕疯了一般去寻他父母的尸首。

温宁和江澄也愣住了。

空气中也没有血腥味,整件事透着一股难言的古怪。

见到阮夕失魂落魄地回来,江澄皱眉问他:“你家真的没有招惹什么厉害人物?”

“我和你们说了,我家自从迁居石斛峰,就很少和外面打交道了。”

“那以前呢?”

“什么以前?”

“温家没亡以前,你们是替温家做什么的?”

“我……”阮夕怔了怔,“我家和温家没有太大的牵扯,要不然当年怎么能逃出来?”

三人一时凝神细思,温宁说道:“阮公子,这是你家你熟,你再好好看看,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?”

尸体可以搬走,鲜血可以擦洗,兵器可以熔化,但是谁要费这样的心思?

温宁也在阮家四处查看,家具没有落尘,厨房里还有新鲜的食材和水,他伸手拂了一下水面,平静的水面骤起波澜,又归于平静,清凌凌地映出他的倒影。

有两个可能,要么还有人在此处生活打扫,要么这里就不是真正的阮家。

温宁想到了一种不好的可能。

他飞快地奔跑出去,对江澄大喊道:“你跟洛东湖熟吗?”

“怎么了?”江澄还没见过温宁如此惊慌失措的模样,不由得也紧张起来。

“我怀疑,咱们在的阮家不是真的阮家。”

江澄深吸一口气,立刻就明白了温宁的意思。他急忙将阮夕喊回来,三个人一起出去。温宁惴惴不安地问道:“我们真身入了结界还是魂魄入了幻境?”

江澄瞥他一眼,忽然伸手过来将他的领子扯开。温宁被他的举动惊呆了,待江澄将他的衣领还原,才回过神来,结结巴巴地问道:“你干什么?”

“你的尸纹还在。”

是了,尸纹还在,说明真身还在,只是进了投射的结界而已。

温宁松了一口气,却望见江澄目光灼灼地看着他,放松的神经又立刻紧绷起来。

“你还记得对不对?”

一句话问得没头没尾,温宁刚要问他记得什么,就瞬间了然了江澄的意思。但是他不敢肯定,转念一想,一出幻虚,镜内皆空,就算镜内是真的江澄,也没有什么值得他计较的吧。

有什么好计较的?

温宁暗自想到,我救了他,还给了他金丹,可是一点没做对不起他的事,除了抱了几下,占了便宜和他卖弄,拜把子当他弟弟,骗他……

还有说自己喜欢他!

温宁如遭雷劈,呆立当场。

也许江澄原本只是试探,但温宁此番表现尽收江澄眼里。电光石火之间,他知道自己心绪败漏,叫江澄看了个彻底。

从此以后,江澄会如何看他,温宁已想得分明。

总不会比以前更坏了。

他草草收拾了一下情绪,若无其事地说道:“我不太明白江宗主的意思。”

江澄深深地看他一眼,跳上马车。温宁拿捏不准江澄的意思,一路上也不敢多说,驾车往落脚的镇子上去。

等他们回到镇子上,天已经黑了,街上有玩杂耍的艺人,口含火舌,喷涌出半人高的火焰,围观的人群掌声雷动。可惜再好玩的事情也吸引不了这三人的视线,只有挤在人群中的俞风城留意到他们回来了,兴致冲冲地跑过去牵马。

“怎么样?尸骨都收敛好了吗?”

“出了一点事情。”温宁三言两语快速和他说明了,看见阮夕精神不振地走下马车,回了客房。

他心里有些担忧阮夕的状况,让俞风城再去请个大夫来看看。回头一看江澄正默不作声地站在他身后,似乎是有些话要对他讲。

温宁在心内挣扎了一下,他和江澄的关系比以前要好上一点,尽管这一点微乎其微,但温宁却十分珍惜。只是他今日要和江澄讲清了,这仅存的一点点都要没有了吧。他低头摸了摸鼻子,将心内涌上的酸涩压抑下去,扬起一个笑来,“江宗主有话直说吧。”

“我只是觉得有些事说明白比较好。关于‘镜中的江澄’,我有他的记忆,有他关于你的记忆。”江澄蹙眉,彷佛这件事让他极为困扰,“他对你很关心,把你当作了他的救命恩人,把你当作兄弟,甚至想过在战争结束之后接你回云梦居住。”

“去找你的路上,他难得的和魏婴说了很多你的事,因为他太激动了,战争结束了,等待他的是大好时光,他的好友和他并肩而立,他可以和你一起重建云梦,恢复江家往日的荣光,甚至连我,都羡慕那样意气风发的江澄。”

江澄苦笑了一声,接着说道,“后来听到你说自己是温家人,说自己剖出金丹给他,他又见你伤成那个样子,一时又愤怒,又伤心,后来你说喜欢他……”江澄闭上眼睛,深吸一口气,“他虽然气得恨不得把你杀了,但否认不了的是心底那一丝欢喜。”

“他从未想过自己会喜欢什么人,但当他后来想通的时候,他喜欢的人已经不在了。”

温宁听他这般道来,心口闷痛,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。只见江澄凝视着自己,眼中涌动着陌生的柔情,可那柔情一闪即逝,再也寻觅不见。

他一直固执的用“镜中的江澄”和“他”,彷佛刻意地提醒温宁不要将他二人搅混。

“我虽然还记得他的事,但我不是他。你没有对不起我什么,也无需介怀。”

眼前的江澄与镜中的江澄重合之后又分开,温宁看见那个曾经和他赏月赏星,对他温言软语的江澄对他微笑挥手,渐渐模糊,化成眼前冷凝的眉眼。

灯光摇曳之下,只剩了温宁一个人。

夜凉如水,他知道自己也该回去了,却偏偏迈不开步子。刚绽开笑容的嘴角被一道泪水狠狠划过,此刻的温宁终于忍受不住恸哭起来。

俞风城若有所思地上楼来,见江澄伫立在窗边,不知道在想什么,不知好歹地过去问:“江宗主,你把我家温宁怎么了?在那哭得可伤心了。”

“你家温宁?”江澄轻笑一声,“你不怕他发起狂来把你撕成碎片?”

俞风城抖了三抖,把脑海中血淋淋的想象赶走,说道:“我家温宁温柔可爱,才不会这样对我。”

“一个凶尸也能让你看出温柔可爱来?俞公子真是好眼力。”

听不出好坏话的俞公子立刻得意起来,“哪里哪里,我看人心也有一套,江宗主要不要我帮忙看看你的真心?”

啊,突然变得好冷……

俞风城觉得自己还是闭嘴吧。

等江澄离开之后,俞风城来到他先前站的那个位置,从窗口刚好可以望见客栈后院的一角。

似乎就是温宁刚才在的地方。

俞风城眨了眨眼睛,慢悠悠地说道:“就算是石头都可以被捂暖,更何况是会融化的冰块呢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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